周八一

　　 人到中年了，许多少年时期美好的记忆，才渐渐地浮现心头，包括那条在岁月中沉浮，行将退隐的老街。这真是奇怪，刚一提起老街，它便在我的记忆中清晰起来。

        五米多宽的街道，干净，整洁。街道的正中间，是由半尺余宽的麻石条连缀铺成，叫做路脊。路脊略高，两边嵌满大小相当，形如猪腰子的石头，如龟背。街道低于两旁的屋基。屋前也就不要檐下水沟。

　  下雨时节，两旁的屋檐流水，扯天扯地地落下，与打在瓦背上的风雨声，交相混合，如金戈铁马的战场。整条老街霎时变成了流淌的小溪。从街头哗哗地流向街尾，再流入村边的涧溪。涧溪是秽浊的洪水，而老街是清澈的雨水。因为街道的每一面家家户户的屋檐都是紧紧密密连在一起，犹如一条长龙，所以不论雨势多大，老街的居民依然可以从屋檐下行走，无需雨伞，无需斗笠，无需蓑衣，却湿不了衣，打不湿脚。屋前阶石，都一色是青石板铺就，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犹如蜿蜒的长城。既可防屋檐水打湿台基，又能显示家族的富有。

        梅雨时节，大人应该是披着蓑衣，戴着斗篷在远近的田野里耕耘，而老人则在繁复雨声里三五人安坐中堂，喝茶，聊天，或打起小纸牌消磨时光。只有孩子们最闲不住，戴着粽叶斗笠在檐下老街上淋雨踩水玩，弄得满街欢声笑语，搞得满身水湿淋漓，鸭子一样。而屋檐口的麻雀燕子们也因风雨而蜷缩在屋檐之下，欢快的欣赏这雨中的图景，它们不时也到雨帘里飞一会，像老街的孩子一样。

　　印象最深的，是老街两边的木瓦屋，外观独特而别致，堂屋大门前面全都是可以拆下来的木板墙。平时一块块镶嵌上去，就是完整的壁板，而逢集赶场时，就一块块拆下来，木板斜放一角，整个房屋都成了敞开的店铺了；还有一种就是堂屋与两旁厢房壁板下半部分装上了木板，半壁安装一个木柜子，伸出一两尺来，而这木柜上面压着一根粗木枋，上面就是可以拆下的木板。取下时下面就是柜台，上面可以敞开来做买卖。

        穿过堂屋，就是两边的厢房，很幽深很肃穆的空间。一色灰黑的木板壁，经年的烟熏火燎，使它沧桑而老旧。跨过堂屋后面过道的门槛，就是厨屋。而厨屋左边或右边还有与正屋垂直而建的厢房屋。拖得很长，有四五间房子。这房子的阶阴岩，也很整齐，犹如前街。这就与相邻一家后院形成了四合院。这是老街建筑的独特样式。如今，这一切在老街，还有一两家保持得完好无缺，那是人丁不旺或者尚未发达的标志。当然，很多年来，这里已不再出现热闹的赶集场面了。

　 “十一”假回乡，我突然滋生了再看看老街的念想。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带着一种怀旧的心情，走在老街上。

       老街很安静，像未睡醒似的，存留的老屋业已不多。看着这不多的几间老屋，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当年的繁华与热闹。想到我小时候活跃在老街的身影——老长春的卤菜馆里飘出浓郁的肉香，常常使我挪不动脚步；老钱家祖传的美味小吃，让我在无数个饥肠辘辘的早晨，流下多少咽不完的口水；老周家的五香卷子，脆黄的麻花，它馋人的滋味，让我甘愿冒着被母亲打骂的危险，而偷了她紧锁在木箱子里的五分钱……还有瘦子老钱的剪刀店和黑胖老培的铁匠铺，他们精湛的手艺锻打出来的铁器，三乡五里，多少妇人和汉子曾被迷倒。然而现在，已经看不到这些了，时光的手是残酷无情的，她慢慢地带走一切，让人陡生留恋却又无可奈何。

　　独自在老街上徘徊，俯仰沉吟之间，耳畔仿佛又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那重新粉白的墙壁上，依稀还能看见民间老诗人题写的激情澎湃的诗歌，飘香的肉味又一次钻进我的鼻孔，注满心田。

　　是啊，这里曾经是我们祖辈生活的乐园，诗意的生活栖息地。它凝聚了千百年来祖先汗水和智慧创造的完美，也记下了我人生最初最美好的梦想。

        如今，老街两边不少人家已经建了楼房，那曾经干净整洁的铺满鹅卵石的街道，被浇筑上厚厚的冷硬的水泥，改变了老街的格局与韵味。那剩下的老屋，估计不久，也难免被毁掉，取而代之的一定是更加气派更加漂亮的楼房吧！

　　走到老街的尽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在门口择菜，她问我，你是老周家的小儿子吧？！进屋喝口水噢。

      我的心一颤，一股暖流霎时涌遍全身。感谢亲人，感谢老街，这么多年了，还依然记得我！而我，却只是在那些突然醒来的夜里，偶然把你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