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官明

    山塘不大，也不深，“三天下雨塘满堰，三月不下底朝天。”

　　山塘那头是我的外婆家，这头隔着北头小椒一户人家就是我的家。父亲说，他还小的时候，走过山塘埂到泡桐树小四爹爹家去上私塾，山塘那头破瓦屋外婆的家是必经之路。每每父亲走过外婆的家门口，坐在门口喝茶的外公就大声喊着父亲的名字，然后叫父亲做他的儿子。外公一生育有五名子女，但最终仅剩母亲与大姨，而且大姨在母亲十三岁的时候便故世，人丁可谓不旺。每次外公叫父亲做他的儿子，父亲都一噘小嘴，一溜烟地跑了。“没成想后来到底还是做了他老人家的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哦！”父亲时常感叹。

    不大不深的山塘，是泊塘小队仅有的几口当家塘之一。由于离住户最近，日常洗衣洗菜人畜饮用水都离不开它，所以山塘终日都很热闹。一大清早，山塘两头的石头埠子上就有蛮棰棰衣的声音。这边一声，那边一声，棰声清脆，此起彼伏。母亲非常起早，每回我们还在床上，她就已经拎着一箩洗完的衣服回来了。冰冻哈哈的日子，我们更是赖床懒起。母亲便大声呵斥：“冷死懒人，这话一点不假，我头毛窠里都冒汗了，你们在被窝窿里还喊冷，赶紧起床到学了！”庄子里的几户人家，似乎都有默契：母亲起早洗衣，接着是屋后小娘家，再就是右隔壁的小椒家。然后是晌午时分，各家各户前来洗菜。到傍晚，又会有牵牛来把水的；有独自一人挑着一担水桶或两个小屁孩抬着一只水桶来打吃水的；更有挑着粪桶舀水浇菜的。这些位置都基本固定，绝无侵犯和错乱。打吃水的在山塘的两头，把牛水的在山塘的右腰，浇菜水的则在山塘的左腰。“水上千担无邋遢”，小小的山塘，默默地滋润着周围农家烟熏火燎的生活。

    一到夏天，山塘便是我们孩子们的天然游泳馆，正午的山塘也不再寂寞。是时，地面上热浪翻滚，蝉在高高的树上不停地歌唱，大人们劳作了一上午都在家里或树荫底下午休。我们一群睡不着的孩子，成群结队地来到了山塘边，就像我们每人家里养的小鸭子一样，或者跟母亲过年时做的汤果子一样，一个个赤条条扑通扑通地下了水。此刻，山塘就是我们的乐园！狗刨式、仰八叉式、踩水、扎猛子……这些在父辈或兄长们那里瞟学来的土把式，悉数派上了用场。我们当然不会各玩各的，我们开始比赛，比谁狗刨式最快，比谁漂在水面上仰八叉时间最长，比谁踩水姿式最规范，比谁猛子扎得最远。所有这些都比过之后，我们开始分成两帮打水仗。打水仗，就是双手用各种方法击起水来迫使对方睁不开眼来后退，直到最后认输。打水仗也有打到后来演变成双方动皮拳的，最终惊动了大人方才作罢。有一回，与二哥打水仗，被二哥逼到无路可退时，我一个猛子扎了下去，耨起了一把泥巴，向二哥的头上戽去。这时就听二哥一声大叫，然后头上的血和着泥水一起从脸上淌了下来。原来是我耨起的泥巴里有一块碎瓦渣，瓦渣锋利的尖角如刀，刺破了二哥的头皮。母亲闻讯赶来，帮二哥洗尽了创口，然后用一片破絮湿了香油压在了伤处，方止住了血。直到现在，二哥的头上还有我当年给他留下的疮疤。

    如果持续干旱，山塘就会干涸。先是潜水下去打开塘涵子轮流放水去灌溉下游的庄稼。等到塘涵子放出水面，再也放不进水来时，就会架上水车来车。车到最后天还不下雨，山塘自然就底朝天了。在水将干未干，塘里水最多齐大人们膝盖深的时候，大家会带上撑网、虾趟、鸡罩等在塘里搞鱼。山塘因为塘不深且差不多年年干，鱼不比大塘、早水塘、腰泊里鱼多，更谈不上大了。

    记忆里大塘水利兴修还挑过几次，山塘是一次也没有挑过。每次暴雨之后，山头上的泥沙和着洪水就直接涌进山塘，我还为此担心过说不定哪天山塘会因为这些泥沙而成为平地。但是此次回家，证实了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山塘已经像前几年的大塘一样整修了。父亲说，山塘整修开了几次会，都不同意，最后还是当小队长的亲房小哥力排众议，动用了小圩田的田亩补偿才将山塘整修好了。

　　整修后的山塘面积并没有扩大，但前埂加宽了，最主要是挖深了，塘深处至少两米以上，蓄水是原来的几倍，以前年年干的状况应当得到有效改善。现在家家户户都通了自来水，山塘吃水的功能也不存在了。庄子里年轻人越来越少，仅有的几个年轻人也不喜欢跑路，塘边洗菜洗衣的人也就不多了。至于牛，几乎没有。除了几户人家还种着亩把地供口粮外，其余的田都由几个种粮大户包了，而且基本上都是机械化操作，还要什么牛？“水深危险，严禁戏水。”这样随处水边可见的牌子，山塘的两头也各立了一块。面对这两块牌子，我知道，现在的孩子们已经没有我们小时候那么有福了。看着塘后埂那条我的聋耳外婆生前曾拄着拐杖无数次颤巍巍走过的小路已经被树木、斑茅和荒草完全湮没，我知道，我面前的山塘虽然它还叫山塘，但它早就不是以前的山塘了。

稿件来源：枞阳在线                                                                                                  编辑：蒋骁飞